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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拥有乌托邦式的理想才能坚持下去的工作

周羊羊 北美小象君 2020-02-24

前言: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群人,当大型环保组织、动保组织将保护的重点放在动物种群上时,他们默默守护着病痛中的个体动物。他们,是野生动物兽医。他们不是动物园的兽医,他们抱着乌托邦式的理想救助着生活在野外的野生动物。他们对生活的唯一要求是:自己的诊所明天还能照常开业。

 


拯救红蓝金刚鹦鹉

The Scarlet Macaw Program

 

四月,旱季降临了中美洲的热带雨林,一群红蓝金刚鹦鹉也如同去年一样随之而至。每年四月到七八月都是红蓝金刚鹦鹉(Ara Macao,英文:Scarlet Macaw)的繁殖期。伯利兹最大的国家森林公园Chiquibul晚上就充满了鹦鹉们不可描述的声音。不过多久,树梢上的鸟巢就长出了白花花的鸟蛋。伯利兹野生动物转诊诊所(Belize Wildlife and Referral Clinic,下文简称BWRC)也闻讯做好了准备。全员摩拳擦掌,准备——掏鸟窝。


一个原本以救助野生动物为宗旨的公益组织,缘何竟然丧心病狂沦落到掏鸟窝,对未出生的小鸟下手??


让我们先从伯利兹这个国家说起。

红蓝金刚鹦鹉在中美洲的分布,图顶为美国南部,标有红色星星的国家是伯利兹,左边是危地马拉

来源:GoogleMaps/ xeno-canto.org


或许你没听过伯利兹(Belize)这个中美洲的小国,但是你可能听过她的邻国危地马拉。伯利兹是个森林覆盖达60%以上的国家(2012年数据),以生态旅游为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政府对野生动物保护也相对重视。但是生活在危地马拉和伯利兹边界的穷人瞄上了伯利兹森林里唾手可得的红蓝金刚鹦鹉。他们从自己国家潜入伯利兹的Chiquibul国家森林公园掏金刚鹦鹉的鸟窝,掏出来的鸟蛋或小鸟养大了就高价卖到宠物市场。但是这些小鹦鹉被塞在狭窄的饲养箱里,再加上饲养方法不当,能存活到成年被卖出去的寥寥无几。为了保证利益最大化,盗猎者们能掏一窝是一窝。最严重的一年,所有在Chiquibul出生的小鹦鹉没有一只活到成年。保护鹦鹉的重点在于保证这些小鸟在鸟窝时期的安全,因为能飞行的鹦鹉捕捉成本太高,不会成为盗猎目标。而这也是最困难的阶段:光是护林员巡逻还不够,鹦鹉可能在森林里的任何地方建巢,而护林员永远只有那么几个。BWRC觉得,既然没法保证他们在野外的安全,那就把这一片森林里的鸟窝赶在偷猎者之前掏出来,把小鹦鹉集中保护,养大后再放归野外。虽然人工养殖比不上鸟爸鸟妈,但是这可能是避免这个种群因偷猎灭绝的最好方法。


人工养育的金刚鹦鹉雏鸟

© Belize Wildlife and Referral Clinic

 

艰难启程的野生动物诊所

 

想到这个主意的是BWRC的创始人兼主治兽医伊莎贝尔医生(Dr.Isabelle Paquet-Durand)。


1998年,本科即将毕业的美国小伙贾斯汀·福特(Justin Ford)来到中美洲的哥斯达黎加作为他环游世界的第一站。坐在人满为患的大巴上,他看到一个金发姑娘上了车,四下环顾没有座位,抓着扶手站在一边。这时大巴忽然急刹,金发姑娘上衣口袋里飞出了一道白光,紧接着贾斯汀就看到她朝飞出去的卫生棉扑过去。他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给她让了座。这个姑娘就是伊莎贝尔。那时候她还只是兽医学院的学生,主修寄生虫学。她来哥斯达黎加,是为自己的毕业论文收集粪便……啊不是,数据。第一次见面瞧见人家卫生棉,第二天贾斯汀就跟着人家去捡屎那时他还不知道,20年后,他会为这个姑娘成立的非政府组织全职宣传、筹备资金,还和她生了三个孩子。


伯利兹野生动物及转诊诊所(至2016年)

© Belize Wildlife and Referral Clinic


自2003年定居伯利兹开始到今天,伊莎贝尔医生已经在这个国家做了14年野生动物救护,至今还是伯利兹唯一一名注册的野生动物兽医。伯利兹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高速公路,国家林业部门一共就两个人,每当接到举报称有人私自圈养野生动物,这两个人就得一路开着车到国家另一头去把动物没收了,再开车送到伊莎贝尔医生这里检查。


跟许多欧洲兽医的故事相似,伊莎贝尔医生在德国农场长大,从小就梦想当马医,高中毕业后毫不犹豫地报了德国的兽医学院,并在激烈的竞争中被德国汉诺威兽医学院(Tierärztliche Hochschule Hannover)录取。1994年,她来到中美洲的哥斯达黎加为她的毕业论文收集数据,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留在中美洲做野生动物救助。回到德国学校完成兽医博士学位以后,她又回到中美洲,开始野生动物救助的漫长生涯。转眼间,今年离她第一次来哥斯达黎加,已经过了23个雨季旱季的转换。


BWRC创始人伊莎贝尔医生(Dr. Isabelle Paquet-Durand)

© 周羊羊


2003年,充分考虑拉美各国状况后,伊莎贝尔医生决定定居伯利兹并成立免费救治野生动物的公益项目BWRC。在欧美,野生动物救助中心一般会请送受伤动物过来的救助人捐一小笔费用以支撑诊所的运作。然而在伯利兹,当地人见到受伤的野生动物,不吃掉还给送过来已经是难得的仁慈了(嗯,不是只有我们广东人才什么都吃!),如果还要求捐款,本来就小的门诊量基本上就没有了。治疗完全免费,当地人收入很少又不理解救助野生动物的意义,捐款很难筹集。头八年的时间,BWRC名义上是「诊所」,实际上只是伊莎贝尔医生自家厨房开辟出来的小空间,连像样的手术台和手术器材都没有,许多针筒都不得不循环使用,常见药、缝合伤口的针线持续缺货,BWRC靠着美国同行邮寄捐赠的过期药品和缝线勉强凑合


2011年,诊所收到了一只濒临死亡的小吼猴(howler monkey)。输完液有了意识的他,像个小婴儿一样握住了救了他的医生的手指。这个被命名为「斯巴达克斯」(Spartacus)的吼猴,让伊莎贝尔意识到,如果想要真正拯救野生动物,必须要有像样的设备和场地。斯巴达克斯的故事感动了评委,当地的赫斯卡灵感行动奖委员会把这一年的奖金给了她(Heska Inspiration in Action Award),得到两万五美金的伊莎贝尔立即购买了第一台X光机和手术用的麻醉设备。当地的财主家庭为了表示对野保的支持,把位于国家中部的农场以很便宜的价格租给她,供她建起了诊所,还在私人拥有的树林建了几个巨大的笼子,为动物们的康复提供更好的环境。


绿鬣蜥,当地人喜欢吃它的肉并称之为“bamboo chicken”,在其他国家也是流行的宠物

© 周羊羊

 

自此,BWRC正式开业,野生动物络绎不绝地上门。条件依然有限,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野生动物医生,哺乳类、鸟类、爬行动物全由她治疗。那些罕见的动物们,连器材都没法直接使用,比如南美洲特有的巨嘴鸟(toucan),长达20厘米的鸟嘴根本塞不进普通的呼吸面罩。每到这个时候伊莎贝尔医生就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了给巨嘴鸟麻醉进行手术,她就把塑料瓶子的底切开当作呼吸面罩。


除了巨嘴鸟,伊莎贝尔医生还为其他鸟类、绿鬣蜥、蛇类以及常见的哺乳动物都做了简单好用的专用设备。除去专门的设备,给每种动物治疗也有不同的难点,比如爬行动物得病慢,病症出现的时候基本上已经病入膏肓,恢复时间又极度漫长,一条蛇送进来,医院要做好它一年都待在这里的准备。没有足够的场地和资金,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因为有了基本的手术仪器,BWRC也能做家养猫狗的绝育手术,收取的低廉费用除去成本,都用来给野生动物救助了。


那么政府资助呢?

伊莎贝尔医生笑了笑:「政府只提供精神支持。」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但是这非常重要。」


蟒蛇玛戈正在进行针灸治疗,在手术台上游走

© 周羊羊

 

BWRC救助了数不清的野生动物。车祸受伤严重,刚来时一动不动,连小鸡在自己身上拉屎也没有反应的大蟒蛇玛戈(Margo)经过伊莎贝尔医生两年的耐心治疗终于开始主动进食(吃掉了那只在自己身上拉屎的小鸡),发现时才出生没几天被小孩子用石头砸的灰狐Foxy,因为发现时已经被带到窝外无法送回而带到诊所,也已能自己捕猎。没有父母教的情况下能自己学会捕猎的食肉动物少之又少,这也意味着幸运的Foxy不用被送去动物园终生圈养,经过诊所将近九个月的细心照料,长大的她顺利地回到了野外。


除了动物,诊所给人类也带来极大帮助。偶尔会有人类牙医带着病人来照X光,因为BWRC的X光机是这片地区唯一的X光机。诊所的存在也让很多兽医学生受益,贾斯汀创建的野生动物学院(Wildlife Institute)是BWRC附属的教育项目。他负责联系世界各地兽医学校和本科预科的学生,让他们在伯利兹和伊莎贝尔医生这里获得救治野生动物的实习经验。他们交的学费又反过来帮助动物,支撑了诊所大概70%的日常开支。


其实蟒蛇玛戈这么大。(危险动作,严禁模仿,更不可以随便把蟒蛇放在身上!)

© 周羊羊

 

无法避免的死亡

 

野生动物救助,痛苦总是与快乐相伴。因为野生动物在不熟悉的诊所环境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压力,治疗效果并不能得到保证,送进来的动物绝大部分仍然经过全力抢救后去世。但是让伊莎贝尔医生难以接受的,不是那些严重到看到第一眼就知道要安乐死,或是那些因承受不了陌生环境带来的压力而死去的病患,而是资金不够带来的无能为力。伊莎贝尔医生讲起在诊所还没有建起的时候,她接收了一个骨折的浣熊。虽然BWRC当时手术条件比较简陋,但是以伊莎贝尔医生的智慧,做骨科手术没有问题。无法解决的是手术后48小时内需要有人时刻照看,即使做了手术,没有术后护理,浣熊也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她不得不把浣熊安乐死,只希望以后不要再因为外界条件的原因而亲手结束病人的生命。


非故事里的浣熊。这只浣熊维克多(Victor)也是没收的宠物,还未完全断奶

© 周羊羊


2015年上半年,诊所接收了一只受伤的蜜熊(英:kingkajou)。它的前爪伤势很严重,这个惯常生活在在树上的动物被发现的时候在树底下等着饿死。当伊莎贝尔医生为它清洗伤口时,伤口灌进去的水就像从花洒一样从手的各处喷出来。连接好骨头,却没有足够的防止伤口感染的药物,伊莎贝尔医生用最传统的蜂蜜为她处理了伤口,缠上绷带。蜂蜜会吸引蚂蚁,她天天都要给它换绷带——如果一天下来它还没把绷带啃完的话。手术几天后,它还活着,伊莎贝尔医生这才给它取名叫「贝拉」。取名,意味着它正式成为了诊所的病号,有活下来的希望——大部分送进来的动物们在头几天就死了,即使取了名字也来不及记住。「贝拉」恢复得很好,虽然头两个月天天都要莫名其妙被人捅一针,醒来以后还发现自己手上好不容易咬掉的绷带又多缠了一圈。她顽强的生命力帮助她度过了在诊所四五个月的时光,等到年底,伊莎贝尔医生决定把她前肢里手术遗留下来的钢钉拆掉。来到「贝拉」的笼子前,却发现他们低估了贝拉的情况,贝拉自己想办法在里面把笼子门打开跑走了。伊莎贝尔医生有点担心,因为它还没恢复到可以放归野外的时候,但是转念又安慰自己,除了钢钉没拆下来,贝拉其他方面也没有大问题了。


没过几天,有一个人找到一只死去的蜜熊。X光照片里,伊莎贝尔认出了自己亲手植入的钢钉:这就是前几天越狱的「贝拉」。她是被住在诊所附近的人散养的狗咬死的。因为诊所是租用别人的土地,周围闲杂人等过多,导致了很多她无法控制的安全隐患。


这件事情促使伊莎贝尔医生开始为诊所找新位置。这块新的地方要完全属于诊所,唯有这样才能保证病号的安全。她已经找到了新诊所的理想位置,目前正在筹集捐款和政府资助,今年可以搬过去。


麻醉后准备做手术的贝拉,谁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她

© 周羊羊

 

「成为野生动物兽医 = 你会一生穷困,孤独,直到老死。」

 

二十多年的野保生涯,原本激进的伊莎贝尔医生受过人身威胁,也在法庭上为动物虐待做过证明,已经不再明显地表露对于野生动物的爱和他们所遭受的痛苦而痛心。然而她在属于BWRC的Facebook专页上还是像个老奶奶一样絮絮叨叨:「浣熊为什么不适合作宠物?因为他们会长寄生虫,会传染给你的孩子——」每当又有动物要安乐死,她仍会一言不发好一阵子,直到突然间说自己回家要看治愈的猫咪GIF。


一个兽医是这么跟我说的:“Wildlife medicine = you will be single, lonely, and poor forever.”(「成为野生动物兽医 = 你会一生穷困,孤独,直到老死。」)


有一个美满家庭的伊莎贝尔医生或许不会孤独,但是贫穷,几乎是注定的。


圣诞节将近,诊所冷冷清清。伊莎贝尔医生像往常一样走进手术室,却突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不对。低头一看,不知道穿了几年的运动鞋的鞋底整个掉下来了。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她却觉得很有趣,「咯咯」笑个不停,还给我和另一个实习生展示了原来这个鞋底脱落的地方,并说她用胶带把这里粘起来过,没想到这回整个都掉了。「都烂成这样总该买双新的了吧。」我心想。


「我得想个办法把它粘回去。」我听见伊莎贝尔医生说。


伊莎贝尔医生掉了三次的鞋底

© Belize Wildlife and Referral Clinic


对于自己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生活水平,她从不抱怨。「我在德国长大,富足的生活我过过,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她很敬佩那些从发展中国家来却愿意回到自己国家做野生动物救助的同行。因为在这些国家,很多人受教育的最初目的还是为了提升生活品质,但是做野生动物兽医就意味着跟舒适的中产生活说再见。


我问她对未来想来中南美洲做野生动物兽医的学生有什么想说的?她说,自己毕业十三年才第一次拿到薪酬,还好她在德国大学免学费,像美国大学兽医毕业动辄贷款三四十万美金的学生,想要入这行会有很大压力。就连她自己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极度缺乏资金,完全没有信心维持下去,每天晚上都希望自己有个魔法衣橱,打开就能有自己需要的器材。她说,无论再怎么喜欢动物、喜欢兽医这个职业,像这样一天十个小时的工作,既是诊所的医生,同时又是护士、会计、清洁阿姨,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诊所去留、担心没有给病号康复的条件,那么十六年下来,你也很难保持当初的热情。更何况,野保要想真正成功,最终还是要靠法律。伯利兹政府虽然也想促进野保立法,但是立法要求对野生动物的种群分布有一定的了解。伯利兹虽然有着很高的森林覆盖率,但是来这里研究的人并不多。包括开头提到的红蓝金刚鹦鹉,当地的种群数量并没有准确估计,他们也只能凭自己感觉对其进行保护。


「很抱歉这样打击你们。」

「但是如果你把这些想过以后还是下定决心要来,拉丁美洲非常非常需要你,我们也会很欢迎你。」

 

2016年夏天结束的时候,Chiquibul国家公园的14只小鸟顺利成年。2015年,这个数字是8只。伊莎贝尔医生说,自从成立BWRC以来,很多人质问她:拯救个体有什么用?拯救种群才是野生动物保护最有效的方法。她的回答是:

「也对,也不对。当你的种群只剩下几只个体的时候,能救一个对整个种群也有很大意义。」


对此,小象君还想多说一句:或许拯救个体无法拯救红蓝金刚鹦鹉整个物种的命运,但是对于至少这14只小鸟而言,它们的命运永远地改变了:它们不必悲惨地死在盗猎者的保温箱里,重新拥有未来八九十年的自由,相信它们也会觉得,伊莎贝尔医生就是他们的守护者。

 

🐘我是分割线🐘

看到这里,你也想体验一下中美洲的野生动物兽医生活吗?目前BWRC仍在寻找条件合适的伴侣动物兽医,感兴趣的在职兽医可以联系伊莎贝尔医生!

BWRC官网:http://www.belizewildlifeclinic.org

想去BWRC实习的兽医学生看这里:http://www.wildlife-institute.com(Belize官方语言为英语,不过实习生会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法语中其中一门语言即可。)

愿意筹钱帮助伊莎贝尔医生的,请看他们的众筹网站:https://www.gofundme.com/2jng2zq8


本文为小象君原创,转载请联系小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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